王先生想:“这姑娘怎么逮住我做的东西就猛吃?”
根据王先生的说法,当时来自辽宁盘锦、正要从巴黎蓝带厨艺学院毕业的他,并没存什么远大的浪漫心思,只想好好完成一次毕业前的试吃会。他和同学们各自预备的菜与甜点布满桌子,来客如杜伊勒里花园里经验丰富的鸽子,穿梭往来,间或啄一下,抬起头转着眼珠品味罢,或者走开,或者再吃一口。
但是在王先生的记忆里,当时那个姑娘打破了这一平衡。她埋首在王先生的面前胡吃海塞,台风一般席卷了王先生预备的精致小菜。王先生说,当时他甚至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面对这样的食客,显然,你无法继续戴着法餐厨师那彬彬有礼又温和热情的标准面具了。
“她怎么逮住我做的东西就猛吃呢?”
好奇心是可怕的。
后来?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王太太说。
生于北京的王太太、现在的饺子馆老板娘,在柜台与店堂间蹦跶,很少回到柜台后。点单、端茶、上菜、送水果、聊天,在柜台旁发呆听王菲或范玮琪的歌。王先生或者在厨房忙碌,或者斯斯文文地坐在厨房外休息。菜单不长,一望即知,熟客不用菜单,进门就要:饺子、牛腩面、炸酱面、酱牛肉、虾仁馄饨、海带沙拉、葱油饼。
“您先生学的不是法餐么?”我问,没问出来的一句是:“巴黎的华人开馆子,不是创意私房菜为先,扮日本人开料理馆为次选么?”
“他是辽宁人我是北京人,我们爱吃面食!”老板娘王太太答。
王太太说,最初,他们俩愿意开个饺子馆,是因为爱吃饺子;然而饺子再好吃也架不住天天吃,于是王先生开发了牛腩面;王太太发现王先生很会处理酱牛肉,于是有了他家的酱牛肉;王太太有一次跟我聊起来——我是无锡人——听说虾仁馄饨好吃,于是王先生发明了虾仁汤馄饨,以及上海葱油饼。最后,因为王太太想念老北京炸酱面,于是炸酱面也应运而生了。
即是说,王太太的影踪,简直出现在菜单的每个角落。
面食是家底,厨房还有位说山东腔法语的山东师傅帮忙,所以他家的面都挺好。饺子皮韧,馄饨皮薄,牛腩面滑顺,面抻得地道。酱牛肉的火候、炸酱面用肥瘦混合肉末儿配葱姜末儿,葱油饼炸得松脆不泛油,都妥帖;自家调的辣酱也适口——虽然老板娘会吹嘘“我们这是变态辣,可要小心”,而长在重庆和贵州的人却能声色不动地直接咂着吃,但您得考虑到南北方辣量的不同。
但这个店最动人的元素是什么呢?是静若处子的老板王先生和动如脱兔的老板娘王太太。王先生总是在忙碌或思考,王太太则对一切都充满了如她食欲一般的好奇心。有客人相信王太太能记住每个客人的身份。巴黎的亚洲馆子,越南馆子与广式馆子很容易就光线幽暗;日本馆子若非温州人开的,便很容易过于刚硬;香榭丽舍各类创意菜亚洲馆子,光线和装饰会让人觉得自己进了电脑游戏里。王太太这里很敞亮。
四月间,我去巴黎昂茹街2号的le bien aime,在一片18世纪初摄政风格装饰的馆子里,吃了三色堇装饰的菠菜蘑菇泥、芝麻油腌生牛肉切丁配芥末搭松子果子冻、海盐帝王蟹、龙虾尾炸芹菜、烤布黑斯鸡配牛肉卷搭蘑菇香肠丁蜗牛肉酱,喝了四种酒。
但在回家的路上,我还是觉得哪儿不大对。也不是没吃够,只觉得身体里仿佛有个黑洞没填满。最后,我还是在进家门前,多绕了一百米,去了王先生他们家,要了一份炸酱面。
把面拌停当了,看着黄瓜丝、炸酱、肥瘦均衡的肉末与手擀面,一起水乳交融的姿态,吸溜溜一口面下去,葱姜黄酱甜面酱肉末味儿一起黏到嘴捂住舌头了,我觉得,体内的黑洞填满了。
中国人大概都明白这种情感。
也就在那天,我边吃面,边听了开始的那个故事。这是一个北京姑娘和盘锦小伙在巴黎因为法餐相遇最后却开了饺子店卖中国面食的故事,故事的开头和发展,都和食欲有关。
“对吃货们而言,这是个好故事。”我跟王太太说。
“带葱油饼回去,还有啊,这个变态辣是给你媳妇的,问她好!”王太太说。
后来,这个店里还喂了一条狗和一只猫。